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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高校长张桂梅

2020年08月03日 09:02   来源:解放日报   

  本报记者 王倩

  2020年的夏天,张桂梅“出圈”了。她创办全国第一所免费女子高中,12年内将1804名云南贫困山区的女孩送进大学的故事,在互联网上被讲述了一遍又一遍。

  “你能理解她吗?”一名来访记者私下问同行。

  每个来到华坪的外人,总是试图理解张桂梅的选择和坚持。一个年轻时曾经红上衣、蓝裤子、紫皮鞋打扮如杂技演员般鲜艳的小资青年,为什么一步步走向大山,走进贫困地区?一个外地人,凭什么搅动华坪教育圈子?又如何平地办起丽江华坪女子高中(以下简称“华坪女高”),把成绩倒数的山区女孩们一个个送进大学?

  华坪县融媒体中心记者王秀丽曾经6年跟随张桂梅家访,“只要你跟她进过山,就没什么不能理解的。”

  山太大,一天只走了2户

  华坪女高的学生多来自山区,这所学校不开家长会,取而代之的是,张桂梅11万公里的家访路。

  7月16日一早,张桂梅突然决定带着高一学生袁文艳家访,起因是袁文艳几日前向学校申请生活费。

  幼时父母离异,袁文艳被判给了父亲。父亲酗酒严重,已经几个月没有给她生活费,醉酒时还会指着独生女大骂,“是你害我家破人亡。”

  袁文艳家的大门没上锁敞着,男主人不知所踪,牲畜栏里早已没有牲口,堂屋空空荡荡,四间房里只有1张床,灶房的膛火不知道熄灭了多久。除了在扶贫政策帮助下粉刷一新的房屋外立面,这个家没有一丝新鲜的气息。

  张桂梅最见不得酗酒的家长,“她家爹要在,我非得抡板凳锤他。”

  袁文艳父亲虽不在家,但张桂梅不能白来一趟,她一通电话找到荣将镇党委书记李国鑫,“姑娘的生活费怎么解决?她爸能不能找到?”

  得知袁文艳每个月能拿到300元低保,张桂梅的眉头才略微舒展,临走前,她跟李国鑫强调,“把人找到,让村委会看住了,我再来。把他救过来,比什么都强。”

  李国鑫来荣将镇任职不足1年,他记得张桂梅已经来荣将镇家访5次。

  家访时,张桂梅更像个社区干部。一次进山往往承担了多重任务:替女孩打抱不平、调停家庭关系、激励学生成绩、帮助解决实际困难。

  有一回暑假家访,张桂梅看到准高三的女孩在地里掰玉米,读小学和初中的弟弟却被母亲送到县城补习,张桂梅忍不住开骂,“我说你缺不缺德?搞什么,姑娘要高考的!”她撇下200元钱,带着女孩下山。“这种事,我年年家访都遇得着,年年都要跟家长吵一番。”

  7月14日,记者跟随华坪女高总务主任张晓峰进山,从上午10点到夜里10点,只走访了王嫣、谷芳两名毕业学生。“这是常事,更远的,一天只能去一家”,张晓峰说。

  每次家访张晓峰总是陪着张桂梅,担任司机、记录员。出发前,张晓峰一定要借到吉普车,底盘太低的汽车扛不住山路。在2017年村村通公路工程完成以前,一次家访往往还要换几次交通工具,汽车、摩托车、毛驴。张桂梅的脚步已经踏遍华坪县的四镇四乡,还有附近的宁蒗县、永胜县。

  华坪女高学生在毕业前,张桂梅都会家访一次,有的人甚至两次。每次去,张桂梅都带着成绩单,如果退步,必定吃批评。“只有进了大山,我回来才使劲让她们学,家里这个样子,还不好好读书?”

  王嫣家在荣将镇红椿箐村的小山坳,距离县城50公里,但是弯弯曲曲的山路,开车得将近2小时。

  去年劳动节,张桂梅第一次到王嫣家家访,一进门劈头盖脸对女孩的爸爸王国军说:不能重男轻女。

  44岁的王国军打工最远去过华坪煤矿,傈僳族的妻子只能蹦出零星的几句汉语,不会讲自己的年龄。面对陌生人的提问,她时常扯着丈夫的衣角示意他来回答。“我们家是重男不轻女。我们没文化苦干,生活各方面差,娃儿读书,始终比我们好。”

  “贫困不是一种缺陷,这是女孩们的隐私”,张桂梅称她的学生们为“大山里的女孩”,“我们救一个,就救了她们全家三代人。”

  哪怕尝尝高考的滋味

  17岁时,黑龙江人张桂梅随着支援三线建设的姐姐来到云南。1996年,丈夫因病去世后,张桂梅申请从较为富庶的大理喜洲调任至华坪任教。来到华坪后,她一次次真实地触摸贫困。山里一些贫苦人家,院里有大坑,屋里有小坑,穷到想出去打工都没有路费。一眼就能看到女孩的未来——一辈子在大山里,嫁一个跟她差不多的人。

  “贫困山区主要是教育落后,女孩的受教育程度更低。低素质女孩成为低素质母亲,再培养低素质下一代,就这样恶性循环。你走到那个地方,就发现这件事一定得做。”

  2002年起,建一所全免费女子高中的想法开始在普通老师张桂梅心里生根,她描画着学校的蓝图,招收九年义务教育后因为家庭困难无法继续求学的山区女孩,“人生不容易,哪怕尝尝高考的滋味也行。”

  通过教育提高妇女素质,阻断贫困代际传递,不少熟识的人赞同她的理念,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学校能办成,劝她做事要考虑实际。

  “你觉得建高中的理化生实验室需要多少钱?”

  “两三万吧。”

  听到答案,时任华坪县教育局副局长杨文华又问,“办一所高中需要多少钱?”张桂梅回答,“五六十万。”

  曾经做过高中校长的杨文华当即反对张桂梅的办学想法。“她把办学校想得太简单,而且都什么时代了,专门办一所女校也不符合时代发展。”

  2005年,杨文华陪同张桂梅去北京参加央视西部教育频道栏目《咏梅》的录制。路上,张桂梅讲述了自己想办免费女高的心愿。创办一所女子高中,还是全免费,杨文华劝她放弃这个“不可能”的想法。

  回到华坪后,县里还是组织了讨论会。会上,所有人都投了反对票——办女高不合时宜,财政投入过大。

  事情在2007年发生巨大转机。

  张桂梅作为丽江市两名十七大代表之一,到北京参会。在北京,穿着破牛仔裤的张桂梅引起新华社记者的注意,随即《我有一个梦想》的报道引起了全国关注,女高项目因此启动。云南省、市、县各级政府先后投入6000万元,历时7年,学校才有如今的规模。

  2008年,丽江女子高中的第一栋教学楼开工建设,选址在原来华坪县民族中学。学校一边筹建,张桂梅一边满街张贴招生告示,“只要你家庭贫困,想上学,就来吧。”当年9月,距建校才4个月,只有一栋教学楼的丽江华坪女子高中开学。

  华坪女高招收的第一届96名学生中,九成没上华坪县高中录取分数线,风言风语也紧跟而至:“县里的教育质量刚刚起来,就要被这个学校拉下去。”“把这些女孩白养三年,拿张高中毕业证,也考不上大学。”

  “苦教、苦学”

  “吃饭别说话,闭嘴!”张桂梅一声呵斥,学生们吃饭的速度更快了。

  高一刚进校,谷芳跟不上女高的节奏。午饭时间只有15分钟,包括从教室出来,排队、吃饭、刷碗,返回教室。开学第一天,谷芳刚拿到午餐,就看到有学姐吃完了站在水池边洗碗。

  华坪女高的女孩们在校园里学习、生活总是在跑。跑着进教室,跑着去食堂、跑着集合做操,跑着奔回宿舍,齐耳短发随风飘动。谷芳也跟着跑,一个星期下来,适应了。

  在这所学校,女孩们不仅不用交学费、书本费、住宿费、杂费,甚至入学时连铺盖卷也不用带。但不能吃苦的女孩,最好不要去华坪女高。

  在这里,学生们必须用成倍的努力换取跻身高等教育的入场券。刚刚高三毕业的谷芳记得,校长总在重复,“和衡水中学比,你们才哪到哪。”

  不过,不论重新作多少次选择,王嫣还是会来华坪女高读书,“哪怕家庭条件好。”

  这种选择的代价是,苦学3年,王嫣没有读过一本课外书。学校作息严格,早上5点30分起床,6点开始早读,12点15分开始午读,学习到夜里12点20分才能睡觉。每个星期天下午,高一高二放3小时,高三放2小时,学生们可以外出吃顿饭、采买生活必需品。为了节约时间,女高的学生去华坪县医院看病,不需要排队。

  “都说输在起跑线,她们哪有什么起跑线?就是满堂灌,一个地方讲不到,考试她都想不出来。”对于华坪女高一直以来的“苦教、苦学”模式,张桂梅毫不避讳。

  “没儿没女的老绝户,才这么逼学生。”难听的话传进张桂梅耳朵里,她不在意。

  华坪女高办学之初,张桂梅想着只要为女孩们提供机会,她们自会努力。一个学期过去,老师走了9个,学生也有人吵着要转学。张桂梅意识到,原本的目标定得太低,“不是把女孩送进学校就行,要出成绩,要培养人才,不然这三年有什么意义?”

  学生底子差,有人一道例题讲8遍还是弄不懂,张桂梅找学生谈话,“学一道题算一道题,弄一分算一分。”

  “我们是典型的时间加汗水。有人说题海战术不科学,我不管科不科学,能考一个好学校算一个,她们在大学里不错就行了。”单是2019年,张桂梅为高三年级买试卷就花了18万元。

  张桂梅用她的方式锻炼女孩们的意志和自控力。地处金沙江谷地,夏天的华坪最高气温超过40℃,华坪女高的宿舍楼没有电风扇。宿舍里有卫生间,但是不能淋浴,衣服也只能周末洗。每周末放假时,学生可以在校外花上8块钱洗个澡。为了防止学生晚上回去洗头、洗衣服,下午6点开始,宿舍断水。为了创造一个纯粹的学习环境,张桂梅不允许女老师穿高跟鞋、穿裙子、化妆。

  华坪女高的墙上没有规章制度,只有红色故事、励志故事,张桂梅用江姐、赵一曼的故事鼓励女孩们。每个来华坪女高参观学习的人,必定要在周一观摩特有的红色教育活动,全体老师举起右拳宣读入党誓词,合唱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》,学生和老师一起演绎《红梅赞》,学生们重温入团誓词。

  最后一个环节,穿着统一红短袖、黑裤子、白胶鞋的女孩们挥动右臂,整齐地喊出口号,“加油,上清华!加油,上北大!高三,加油!”

  成绩干出来了,丽江华坪女子高中连续10年高考成绩综合排名全市第一,一本上线率从4%升至44%。最初被人质疑的“乌合之众”,用硬邦邦的成绩,在17万人口的县城打响名号。

  7月23日,云南省高考成绩揭晓,丽江华坪女子高中159名考生综合上线率100%,本科率94.3%,一本率44%,600分以上15人。

  这样的成绩,张桂梅仍不满意。2020届毕业生本是华坪女高建校以来最优质的生源,因为疫情却成了张桂梅最没底气的一届。张桂梅想让山里的女孩们走进最好的学校,她的目标没变过:考上清华北大。

  照进山里的亮光

  7月15日上午,张晓峰拿着一张A4纸来找张桂梅,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要跟校长汇报的事情:中国教育报联系张桂梅写几句教师寄语;某个省级机关单位邀请张桂梅前往昆明讲课;有摄制组要以张桂梅为原型拍电影……

  今年华坪女高名声大噪,张桂梅有些发愁,“要坏事,报名人肯定变多。”不过,她相信华坪女高的平民底色不会变,因为“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肯来”。

  和城里的孩子不同,高考结束,18岁的王嫣没有机会外出旅游、聚会放松,甚至邻近乡镇的同学邀请她去玩,王嫣都没时间。

  王嫣家种了500窝芒果,200窝已经开始挂果,父母整日上山侍弄着,除草、打药、浇水、施肥,忙得不可开交。这些金黄果子决定着四口之家的年收入。王嫣在家任务也不轻松,喂饱猪圈里的两头猪,洗一家人的衣服,做饭。从8岁起,她就站上灶台,对于云南山区家庭,这不是稀奇事。

  除此之外,王嫣还在焦急地等待高考录取结果,她填报了邻省一所医科大学。

  有时,张桂梅也会担心学生们走出大山后的生活。偶尔,她会接到女孩诉苦的电话,讲述在外诸多不适应,人际交往、英语口语、不知道怎么吃汉堡……似乎都成了短板。

  放下电话,张桂梅又一点点作出调整,课间操加上时髦的鬼步舞,开始为女孩们定做裙式校服,“不能总是那么土”。

  “我的第一步,是让她们先飞出去,不一定能面面俱到。”

  在熟悉的人眼里,最近三年,“不能面面俱到”的张桂梅老得太快,体重从130斤掉到了90斤,身子愈加佝偻,脸色黑黄,步子更慢,10个手指关节缠满了胶带,每天吞下成把药片。

  肿瘤、小脑萎缩、全身性骨质疏松……20多种疾病折磨着张桂梅。在攀枝花住院时,疼痛难忍的张桂梅对身边人说,想打开窗户,跳下去。但一回到女高,她又是那个嗓门高、爱骂人的倔强“老太婆”。

  6月29日下午3点,张桂梅在昆明被授予“云岭楷模”的称号。从昆明到华坪300多公里,小汽车要开六七个小时,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昆明住一晚,第二天再回华坪。谁知,晚上12点多,张桂梅的小喇叭又准时在女高校园响起,“姑娘们,睡觉啦。”

  从县城出发,到高三毕业生谷芳家,开车要1小时40分钟,路程的后半段几乎没看到第二辆车。

  一路被抛在车窗后的,是一棵棵套着白色、红色袋子的芒果树。芒果已经成为华坪县脱贫致富的帮手,每年8月,县里会举办热闹的金芒果节,庆祝丰收。和让山民致富的芒果一样,1804名华坪女高毕业生也在为她们出生的家庭、大山凿出不一样的光亮。

  “他们总觉得只有读一本才能有好工作,二本读了也算白读。”谷芳想扭转父母的观念。“读书不是个个都能考名牌,读了大学就算暂时找不到工作,有文化,也可以改变后代。”

  46岁的母亲被谷芳说动了,“二本也没关系,只要读书就行。”

  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袁文艳、王嫣、谷芳均为化名)


(责任编辑 :韩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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