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宋怀南一家和战友一家于西山公园的合影,右一为张雪霞。

张雪霞手绘的智智画像之一。

张雪霞家里保存着从失踪当日起至今的多份寻人启事。

张雪霞展示当年给儿子织的枣红色毛线套装。
张雪霞最打动人的地方并不是那些被报道过多次的苦难:25年前痛失爱子,10年前丈夫自杀,茫茫不知终点的寻子路。相反,在背负着这些苦难时,她展现出轻盈的一面:能被玩笑逗笑,也为一些小事,比如一朵花而高兴。这种品质,不管是天生的,还是苦难的馈赠,都帮她熬过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,让她学会了与不公的安排相依为命。除了人贩子,她不再恨谁。她已被置于此地,盘桓了25年,她把诉求缩减得很简单:儿子活着就好,见一面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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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件事发生后,张雪霞才想起结婚前的一件怪事。
她和母亲去给姨爹发喜帖,姨爹懂点易学,便给张雪霞算了一卦。“你27岁有一难,会在孩子身上,你应该晚点生孩子。”这是张雪霞后来记起的话。
1991年12月29日,正好是张雪霞农历27岁生日。那是贵州都匀难得一见的下雪天,张雪霞3岁零4个月的独子宋彦智被人贩拐走。一串小脚印消失在匀城电影院门口,这是张雪霞所知的,儿子最后的踪迹。
“有时候冥冥之中,总会有些东西提示你。”她感叹,“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这个难呢?”
就在她发出这句感叹的前一天,张雪霞收到一名广东青年发来的元宵祝福:“元宵节快乐,心想事成,万事如意。”他随后发了一张自己的近照,说自己也是找家的孩子。
她那时不知道,一周之后,照片上的这个年轻人就会来到她面前。3月4日中午,他乘坐的列车驶进了贵阳站,张雪霞的寻子旅程也即将结束。
这一趟漫长的苦旅,竟长达25年,一位母亲不再年轻,一个孩子长大成人。
一
事情只是发生了,没有“应该”和“不应该”。
从各种标准来看,张雪霞都是一个好妈妈。在照相还不怎么普及的上世纪80年代末,智智从满月开始,每几个月就有一张相片留念。当时工资水平还普遍不高,夫妻俩的月收入加起来不到200元,照一张照片就要花几元。
一张智智穿着绿白相间的毛衣,坐着红色小车的照片是半岁时照的。这是智智最喜欢的照片,张雪霞把它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面,智智经常拍着照片笑。张雪霞说,这是因为智智知道爸爸是驾驶员。
不到1岁的那个“六一”儿童节,张雪霞一家和丈夫宋怀南的战友一家去西山公园玩。智智和战友的儿子剑剑去坐小飞机。张雪霞记得智智当时吓哭了,她一边讲一边模仿智智缩进飞机底座的动作,那画面仿佛就在她眼前。剑剑前几年结婚了,张雪霞去参加了婚礼。
幼儿园的老师让小朋友带枕头过去,张雪霞送去了一个自己亲手绣的——有粉红色的荷叶边,中间有一个花瓶,枕头角上还用红线绣着智智的大名“宋彦智”。
她给智智订了鲜牛奶,给他手织了好多可爱的毛衣。有一套枣红色的套装:衣服、裤子加一个小巧的贝雷帽。
至于最心碎的那一刻,丢失孩子的最初几年,她根本没法回忆。仿佛为了让那一刻更晚到来,又仿佛是为了蓄积足够的力气,她总是从前一天的大雪开始讲起:
“我早上起来,就看到满地都是白的,我就说智智,你快看外面下雪了,白白的。他一出门就摔了一跤……”
她讲得过分详细,包含各种细枝末节:那天早上,智智在幼儿园门口说“你要第一个来接我哦”。放学的时候,智智把芝麻糖喂到她嘴里。晚上智智被外公抱走时,她想起来外公没拿牛奶,追着他们出了院门。她很仔细地描述追上智智的那个转角:“他们出大铁门往右转,又往左转到了路口。我说牛奶晚上喝一半,明早再喝一半。”这些看似和“被拐主题”无关,却是张雪霞和智智相处的最后情景,她像过电影一样,每一帧都不忍心放过。
经过冗长的铺垫,来到了她不愿回忆的第二天。“杨婆婆跑来,说智智不见了,我看了表,是下午两点差7分。”张雪霞的语调从平静转为微颤,“着急啊。孩子是不是也在要妈妈?”
此时智智已经不见快两个小时了。头一天晚上智智的外公把智智接去自己那儿睡。中午,外公在家吃饭,和外公一起生活的杨婆婆去马路对面的公厕上厕所,智智便跟了出去。杨婆婆回来后才知道智智也出门了。
外公去火车站找,夫妻俩去汽车站找,大雪冰冻,汽车站没发车。张雪霞又跑回智智外公的住处找。她发现,一串小脚印消失在不远处的匀城电影院。
夫妻俩很快报了警。在给当地电视台发寻人启事时,张雪霞的姐姐问智智有什么特征。儿子一生下来就白白净净,脸上也没有痣。张雪霞以前觉得这样多好,现在却难过极了。
从下午到深夜,张雪霞一直在街上大声呼喊。听到哪家有孩子哭,就去敲门。被骂被打都顾不上了,要亲眼看了才放心。
随后几天,夫妻俩发动亲朋好友,在火车站堵,来一个车就上去一一盘查。单位也派车帮他们去都匀市下面的乡镇找。
路很泥泞,雪水浸湿了张雪霞的双腿,一天到晚奔波下来,张雪霞却一点东西也吃不下,只觉得喉咙是梗着的,她一度从100多斤瘦到了70多斤。
她觉得自己快疯了。有一次,杨婆婆摸了一下智智外公的头,张雪霞莫名觉得这个安慰的动作很好笑。毫无预兆地,她放声大笑。“我心里明明是苦的,怎么就笑出来呢?”笑了好一会儿,她又突然停住,几秒钟之后,她嚎啕大哭。
“像一把刀插在这里”,回想起那种疼法,她手抚胸口,“想他的心驱也驱不散。”经过25年,回忆起被命运重击的那一刻,她已不再嚎啕大哭,眼泪只是一点点地、细细地流出来。
(责任编辑 :石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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